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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五

清晨。雁落原上刚刚降下一场雷雨,草叶尖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如今已是将炎重伤昏迷后的第九天。此前族中神巫曾告诉过图娅,少年人身上的伤,若是未能于五日内甦醒,便恐怕再也不会醒了。但公主却并不愿相信,依然每日亲自照料着浑身缠满了细布的他。

然而希望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渺茫。此刻少女刚刚替同伴换好了新的伤药,却突然伏在其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你还不——快些起来——”

一个声音徐徐飘入了图娅耳中。她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应道:“将炎他八成是救不回来了,还不能让我哭一会儿么!”

“你若是再不起来,我可真要被压得没气了!”

完全出乎狄人少女的意料,始终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黑瞳少年,竟是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令其登时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那是自然。每日我耳中都能听见地獭刨土、马群嘶鸣、绿草拔节、风吹云动的声音,还有个姑娘不断鼓励着我,怎能就这样死了?”

黑眼睛的少年咧开了嘴,却是笑得十分难看。

“我说的那些话——你莫非都听见了?”

图娅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颊上一片红云,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已在少年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掏心掏肺的话。

“断断续续地,并没有听得很完整吧。只是觉有个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将炎看上去精神不错,居然开起了对方的玩笑。却当即惹得狄人少女嗔怪起来:

“还好意思说呢。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来可把我给吓死了?你胸前的那条刀口很深,若是再偏上一寸伤了心脉,恐怕真的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欣喜的神情只在图娅脸上了短短出现了一瞬,便再次被满面愁容所取代。将炎见状心下不由得奇怪,便又问道:

“我如今不是还活着吗?瞧你这模样,倒似不愿意我醒来一般。”

“我当然希望你醒来!可你当着全族人的面杀了额达,已是犯下重罪。”

“此人不除,整个牧云部便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说起钦那,黑瞳少年心中仍愤愤不平,“你我二人更不用说。”

“我着实对你心怀感激的。但是额达他毕竟是在位的合罕——”

“所以,如就这样放过我,便是坏了规矩对吧。我懂。”

不等对方说完,将炎便已了然,“男子汉大丈夫,人是我杀的便不会不认。只要你同元逖老将军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便好。”

“难道被定下死罪你也不在乎?!”图娅忽然急了。

面前的少年却只是平静地摇着头:“自然是在乎的……只不过……我想——”

将炎想说自己父母的大仇未抱,甯月与祁子隐也依旧下落不明。然而眼下的情形,他或许再难离开这片草原了。忽然间,少年人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身后之事。然而他越是这样吞吞吐吐,便越是惹得狄人少女恼怒起来:

“你莫不是想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见到那红头发的姑娘,可否帮你给对方捎几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能!难道时至今日我在你的心目中,也仅仅是个传话的角色么?”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少年当即想要辩解,可图娅似乎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

“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决绝,其实——如今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的,就是即刻与我成亲。”

“成亲……么……”

将炎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对这位牧云部的公主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感情。他本想说,更多的时候,自己或许只是将对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然而忽然暼见其微蹙的眉头,只得生生将这番话咽回了肚中——毕竟,他是以晔国北子的身份来到雁落原的,心中更是明了成亲之事早晚都会被提上日程。

他盯着少女的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次开口时,却是坚定地回绝了对方的要求: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为了自己活命便——”

“便如何?你以为同我成婚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么?实话告诉你,而今忽兰台大会尚且不知何时才会举行,故而合罕之位仍是属于巴克乌沁家的,但这个位子历来只能由男人来坐。因此,眼下若想名正言顺地继位,我便必须得有一个夫君!所以即便成婚,也并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反倒是我利用了你!”

这一次,牧云部公主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一字一顿地道,“可若是你就这样领罪受死,那么巴克乌沁家世代先祖以性命搏杀才换来的合罕之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木赫接过,族中更再无人敢同他再争。故而成婚之事你必须答应下来!即便今日你未能醒来,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也必须同你成婚,不能再等了!”

原来从一开始,这位狄人公主便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女孩,关键时刻竟沉着冷静得有些可怕,愈发像是位运筹帷幄,权略善战的草原之王了。

“更何况,如今牧云部的敌人不仅只有木赫而已。揽苍山中的那些驰狼,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威胁。若是无法弄清这些凶兽的来历,以及那幕后之人豢养它们的目的,朔北草原,乃至南方的你的故国及各州郡,又将面临怎样的劫难?大婚便定在三日之后,来或不来,你心里应当有数。”

说完这最后的一番话,图娅便头也不回地从帐中退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将炎只是呆呆的坐在榻上,望着公主如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而正是这份恐惧于日后不断驱策着他,率领铁骑大举渡过销金河南下,一路披荆斩棘,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元绥十二年,三月廿一。春分后的煜京城内,商贾云集,车马骈阗,一片盛世之景。短短数日间,晴好的天气便引得满城杜鹃竞相盛开,将整座京城染作了一片姹紫嫣红。

此情此景,引得各地的文人雅客纷杳而至,于城中赏花品酒,吟诗作赋。甚至连寻常百姓也纷纷放下手中诸事,竞相登高远望,一睹此盛景。颇具“桃李花开无人赏,一片红云动京城”的国色之风。而这一盛景,也似乎令人们淡忘了数月前,南方的成国同晔国之间爆发那场血战。

煜京,因流经城南的煜水而得名。大昇立朝之初,开国皇帝白江晞北出彤炎与擒鹰两座大山,终将最后一批为祸人间的异兽逐入了北方的冻原,也自此宣告了天下终归太平。

然而登基之后,白江晞却并没有将都城设于锁阳关以南的土地上,反倒极尽可能毗邻北境,以此来督促儿孙后代不得贪图安逸,须得时刻警惕着来自北方的异动。

而后千年,盘踞于北方的异兽逐渐销声匿迹,却反倒令草原上原本朝不保夕的朔狄人发展壮大了起来,也忽然间令这座同朔州冻土间没有任何屏障的都城,显得愈发难守易攻起来。

然而,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任皇帝动过迁都的念头。即便经历百余年前朔狄之乱的一代英主白江蔺冉,也不过下令民夫匠人重新加固城墙罢了。

因此,历经千百年来不断地修葺,如今煜京城墙已厚达百步,举世无双。宽阔的城头上,足可以并排跑十驾六驷马车且仍有宽裕。历经岁月风霜,用米浆与石灰粘合在一起的砖石间,甚至连一柄锋利的小刀都无法插入。高逾三丈的瓮城大门,也足以承受石弩连续数百次的攻击而不会破损坍塌。

但眼下,就在这座固若金汤的都城里,原本该于开春之后准备祭神事宜的皇宫中,却是一片冷清萧条。前来朝会的文武百官自太监高蠡口中得知,小皇帝白江攸不幸染上了天花,无法起榻上朝,便也三五成伙地渐渐自宫门前匿去。

此时,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仍同高蠡于殿前对峙着,为首一人厉声质问着,乃是掌管土地民事的大司徒段弘方。此人生性耿直,说起话来也是毫不避讳:

“如今早已过了春播的时节,即便陛下患病卧床,祭祀之事也再耽误不得了。继续拖下去,难免引各州百姓议论。”

然而立于曦和殿前的高蠡,却仗着自己是白江攸的贴身内侍,丝毫不为其所动,反倒有些不耐烦地反问起来:

“段大人此番话,莫非是想要教今上如何当皇帝么?”

段弘方终于忍无可忍,竖起眉毛直指对方,暴跳如雷:“陛下一连数月称病,至今仍未有一丝好转。我等屡次觐见更是被挡在宫外,甚至连一封奏折都未能送出,更无诏书下达,便全凭着你个阉人信口开河。如此拼命地阻拦,你莫不是想趁着今上病重,伺机篡权不成?!”

大司徒话音刚落,便见对方面色一凛,身后竟是冲出了一队披着明光铠的皇城禁卫,登时便将其按倒在了殿前的白玉石阶下。

“罪臣段弘方妄议朝政,指摘圣上,给我掌嘴!”

不等大司徒开口分辨,高蠡便将手中拂尘一挥,竟是直接对着只有皇帝才能调动的禁卫发号施令起来。

段弘方毕竟已经年过六旬,而今居然于殿前受此奇耻大辱,顿时气急攻心。又被甲士们用带着铁指的巴掌打了几下,不仅脸颊及嘴角一片血肉模糊,更是心跳骤停,死在了当场!

眼见肱骨重臣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几名一齐进宫声援的官吏皆不敢再多言声,纷纷抬袖掩面,仓皇而去。而段弘方躺在曦和殿前的尸身尚未变得冰冷,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名小太监盖上白布抬了出去,如一条死狗般扔在了宫墙外的臭水沟里。

与此同时,就在曦和殿紧闭的大门之后,年轻的小皇帝白江攸却躺在雕龙画凤的床榻上,瘦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头,根本无人照料。而这一切,皆是大权在握的高蠡一手安排的。

虚弱的小皇帝耳中听见门外的喧哗,奋力拉住榻边低垂的轻纱想要起身呼救,无奈早已干枯皱裂的嘴巴里,却是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半个来他颗粒未尽,仅凭自己的些许尿液与屋顶上漏下的肮脏雨水方才不至渴死。但此举却令其渐渐中毒,身体变得愈发虚弱。

“嗤”地一声,白江攸手中扯着的薄纱突然自当中断作了两截。本已挣扎着半坐起身来的他也登时由榻上翻倒在地,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脑浆迸裂,就此一命呜呼。

任谁也无法想象,堂堂白江氏帝王之后,竟如此悲凉地死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之后又是半月过去,待高蠡想起来收尸的时候,整个曦和殿内早已恶臭难当。小皇帝原本骨瘦如柴的身体,于逐渐转暖的天气里迅速膨胀腐烂,皮肉间更是生出了无数蛆虫。宫人们将其抬出去的时候,沿途见者无不掩住口鼻,一心盼望能够尽快下葬。

史书上对这位年仅一十六岁的小皇帝,也只记下了寥寥数语,称其重病难愈,于睡梦中病故,谥为哀帝。其四岁即位时,恰逢大昇朝最为动荡的时期,虽有皇帝之名,却无力改变一切。

而白江攸身故之后,高蠡扶持其弟白江陉即位,改年号为昭熹。无奈这个白江氏留在世间的最后血脉,却是个智力低下的脑瘫儿,史称悯帝。从此往后,大昇的朝政彻底被高蠡把持在了手中。而这个延续了千年的王朝,也自这一年开始,一步步走向了最后的尾声。

如今唯一尚缺的,不过是将这匹骆驼压垮的那一根稻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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